青農邱宏仁
每個絢爛的背後,都有踏實認真的精神。對評審而言,拿到「茶王」的關鍵,在於滋味和香氣;但那背後,其實是一股傻勁與執著。
遠方的夕陽緩緩下沉,餘暉映成一抹金燦火紅,層層雲海模糊了天際線;站在制高點環顧四周,只見山巒疊起,雲霧繚繞,微風徐徐。這景,讓路途顛簸的旅人都清爽起來,那滿山深植土壤、經年吸收日月精華的茶樹,就更令人期待。
果然,隱身在嘉義縣梅山鄉的一品茶葉,繼2013年拿下阿里山冬季烏龍特等獎(即第一名)及高山紅茶組特等獎,一四年不僅雙雙連莊,更遠征大陸,勇奪剛落幕的「兩岸鬥茶茶王爭霸賽」青心烏龍茶組「茶王」。
天兵 翻天覆地革命
一品茶業三代製茶,已經有20多個年頭。從阿公阿嬤(外公外婆)開始種茶,媽媽林淑媛打出品牌,如今3個兒子都回歸山林,同心協力。身為老大、71年次的邱宏仁,一句客套話也不會說,但談起茶葉經滔滔不絕,或許是意識到我們一臉聽攏嘸(台語)的表情,嚴肅的臉上終於綻開了靦腆的笑容。
村裡的人都叫邱宏仁「天兵(台語)」,認為他頭殼壞去,不是沒有原因。10年前,邱宏仁退伍後回到山上幫忙媽媽,也是一連串翻天覆地家庭革命的開始。同時是螢火蟲及蛙類生態調查員的邱宏仁,一回家就堅持改用有機肥,因為化學肥會囤積在土壤裡,傷害自然生態。
但使用有機肥成本暴增、產量卻減少,老人家自然第一個跳出來反對。阿公阿嬤算給他看:「化學肥一包不到200元,混和肥1包不到300元,有機肥1包要800元以上;我們有5甲自有農地、5甲契作面積,1甲地1年起碼施肥1000包以上,要多花多少錢哪?」為了不傷害茶樹根部及土壤,邱宏仁也堅持不用除草劑,常常見到倔強的他一個人背著割草機,在烈日下來回割草,一割就是好幾天;割草機不像除草劑一乾二淨,還得再花錢請人細細拔草,笑掉村裡人的大牙:「等你割到上面,下面的草都長出來了!」
邱宏仁還把2個茶園拿來種有機茶,但烏龍茶最怕病蟲害,第一年把苗種下去,隔年就死了一半。搞了8、9年才拿到認證,燒掉好幾百萬元不說,產量根本出不來,即使到現在,有機茶售價昂貴,需要1年前預定,回本卻是遙遙無期。邱宏仁個性真、脾氣硬,覺得對的事就堅持到底;弟弟邱詩富回憶,當時家裡吵得凶,阿公阿嬤甚至氣得一整年不和孫子說話。
堅持久了,家人逐漸看見改變,明白邱宏仁的用心。林淑媛說,化學肥種出來的茶葉雖然漂亮,2、3泡以後就沒了味道;有機肥的茶葉味道好又耐泡,不傷害土壤,對於茶園永續經營很有幫助。她指著堆在門口的有機肥,「很奇怪喔,有機肥連小鳥、小狗都會跑來偷吃,但是化學肥牠們碰也不碰。」
製茶像藝術 色香味集一身
種茶、製茶,就像是一門藝術。綠茶是未經發酵的茶,紅茶是完全發酵的茶,而烏龍茶就在兩者之間;因此隨著發酵程度、烘焙技巧,能創造出千變萬化的香氣與滋味,這也是台灣茶的特色、世界之最。一樣的茶,不同師傅做出來的味道不會一樣;即使一樣的茶、同一個師傅,這次與下次烘焙的味道也不盡相同,滋味也是獨一無二。
製作台灣茶程序繁雜,採摘、萎凋及攪拌、炒菁、揉捻、乾燥、烘焙等等,過程環環相扣,一個環節出錯就可能讓茶走味。邱宏仁說,茶的好壞有一定標準,但這標準又說不出來,「茶翻一次?翻兩次?一點細微改變都會影響滋味。」
每到採茶時節,氣象局報告很重要;不只看天,還要看人。如今採茶人口嚴重流失,人手不足,往往一人難求。從萎凋到發酵要12小時,有時師傅炒菁炒到半夜12點下班,邱宏仁不滿意,自己再去炒到天亮;採茶時節,經常一連20幾天每晚只能睡2小時。
拿到茶王,另一個大功臣是負責烘焙的媽媽林淑媛。她解釋,滋味與香氣在烘茶機中慢慢轉換,色、香、味就像三條曲線,各自有不同頻率與波長,烘焙就在於集色、香、味都在高峰之大成,但這需要相當的經驗與功夫。有時一焙就要24個小時,負責後焙的林淑媛會守在旁邊,每15分鐘試茶,「經驗會告訴你,現在色、香都不錯,下一波味道就會對了。」
說起來簡單,林淑媛回憶當年從零學起,誰願意傳授真功夫?都是點到為止。她只能慢慢試,累積經驗;到現在什麼茶來,她也自信能焙出好滋味。因為沒有公式,也沒辦法請師傅焙,現在這個關鍵任務還是她一肩扛起。林淑媛說,「焙茶就是跟茶對話,做出山頭味、手路茶(台語)。」有時候雖然好幾天沒睡覺,但是能焙出一泡好茶,興奮難以形容。
賽事接連奪冠 千載難逢
每回參加比賽,由於從繳茶到評審時間不一,有的要半個月、有的是2天;而初審可能有3000、4000個茶樣打散,光是讓評審品評就得花好幾天。但是茶葉會隨著時間「退火」,不知道哪一天會被評審喝到?可能已太過或不及,因此都要預設回火空間,一款茶必須多焙幾個不同階段,繳交三、四個茶樣,以利靜置後能回到最好表現。
令人嘖嘖稱奇的是,一品茶業好幾次參加比賽,同一款茶的不同茶樣,居然同時拿下第一、第二名,兩個茶樣的差別甚至只在於多焙了半小時,評審卻能從近4000杯茶中盲飲抓出來。找到了主審阿里山冬季茶比賽、也是兩岸茶王評審之一的楊盛勳,他笑著說:「你可以說他們的茶真好,也可以說我的功夫高!」
楊盛勳是茶業改良場推廣中心前主任,在茶改場一待42年,也擔任各地比賽評審。他解釋,有時一天要品評幾百杯茶:一是外觀,二是茶湯顏色,最重要當然是香氣滋味;結論就是:「只能意會」。他認為一品茶業同一款茶,在阿里山冬季賽與兩岸鬥茶皆奪冠,是千載難逢。
由於不在主要風景區,觀光的人少,專門來找茶的人多。一品茶業也經營民宿,有時愛茶成癡的客人,農忙時節住一、兩晚也要等著林淑媛焙茶;也有不會說中文的日本人,拿著茶葉罐子找到山上來,豎起大拇指說:「一級棒!」讓她很是感動。
土生土長的林淑媛回憶,小時候山區生活困苦,爸媽從山上搬木頭、竹子到市區去賣,只能賺取微薄收入。她念國中時,要走8個半小時才能到學校,每個月離家時,媽媽就交給她一包筍乾或金針,讓她背著到鎮上找農產品店賣掉,所得就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。一直到後來政府推廣種茶及觀光,一家人生活才逐漸改善起來。
一開始茶葉都是賣給批發商,早年遇到颱風天路坍掉,一個茶商都上不來,當時也不懂真空包裝,心血全化為烏有。八六到九一年茶葉量少很好賣,後來整個村都種茶葉,產量一多,價格被茶商壟斷,從當時1斤5000元降到1000元,如今也維持在這個水準。茶葉價格雖然便宜,但茶是愈做愈好。雖然中國大陸製茶技術緊追在後,阿里山茶業協會總幹事郭百超指出,台灣海島型高山氣候所種出來的烏龍茶,質量與口感是中國沒辦法仿效的。阿里山茶區日照充足、日夜溫差大、雲霧繚繞,口感、香氣、色澤都是一等一。邱宏仁指出,中國茶園管理已經不輸台灣,就是差在滋味。對岸公式化、大量製茶,不像他們是看茶做茶。不少茶行做大陸客生意好賺,愛惜羽毛的林淑媛也不羨慕:「搵實實做就好(台語)」。
一位資深業界人士表示,台灣一年約產7000噸高山茶,另外再進口3500噸茶。陸客雖對台灣茶趨之若鶩,但來了買到的多是進口茶或是混合茶,為了迎合陸客,有些茶商也不再走繁複程序製茶,形成劣幣驅逐良幣。資訊不對稱,一般消費者根本分不清楚喝下肚的是進口茶還是真正高山茶。就有不少陸客向他抱怨:「為什麼我來台灣花了上萬元買到的茶,味道還不如我們中國的茶?」
茶王的背後 是傻勁與執著
郭百超指出,茶園管銷費用驚人,高山茶成本高,茶農只能賺取微薄利潤。20年前,阿里山1斤茶就是2000元,到現在也還是2000元,即使多了這麼多陸客,價格也沒有提升。在觀光路線上的小農較有優勢,但在偏遠山區的只能辛苦經營,沒有對外銷售管道,價格控制在批發商手上,不少茶農只能苦撐。阿里山沿路不少大型茶商,到底是賣阿里山茶?還是消費阿里山這塊招牌?只能各憑良心。
即使回到都市,那片絢爛美景像夢一般;但是邱宏仁套上雨鞋、俐落的踩著茶園爛泥爬上爬下、憨憨阿做(台語)的認真神情,依然烙印腦海中。對於評審來說,拿到「茶王」的關鍵,是在於滋味和香氣;但那背後,其實是一股傻勁與執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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